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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急忙出门去张罗。

    剩下贾仁善的两个儿子站在堂屋里,朱雨笑眯眯地说:“两位贾爷,咱们老爷想吃茶。”

    这俩不大听得懂朱雨如此明显的暗示,衣长宁没好气地说:“我们老爷要和大掌柜说话,请你们暂时回避!”

    “怎么说话的?”衣飞石立刻训斥。皇帝面前,随随便便就使脾气,这是什么毛病?

    ——到底还是从前十年圣宠眷顾惯出来的。

    贾仁善如此厚颜无耻,衣长宁被气坏了。换了从前也罢了,偏偏如今衣长宁有个小女儿,将心比心,顿时觉得贾仁善恶心至极。恰好这微服出巡的场合又像极了从前,他不小心就把情绪带了出来。

    贾仁善两个儿子认为大掌柜训斥这护卫小哥儿对自己二人无礼,连忙道没关系没关系,告辞出去。

    衣长宁守在门外,朱雨守在门口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看?”谢茂问。

    “陛下,您知道三千两银子,对百姓人家是多大一笔钱么?甭说卖个孙女儿,卖亲儿子的都多不胜数。”衣飞石平素很少跟皇帝呛声顶嘴,那是因为皇帝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其道理。

    如今皇帝故意用利益驱使一位祖父出卖孙女儿,一手导演此等人伦惨剧,衣飞石觉得很难受。

    稍微硬着声音跟皇帝反问了一句,他又后悔了。

    “臣失礼了。”衣飞石低头,“领陛下训责。”

    “朕问你的事,不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“若今日贾仁善卖的是孙子,不是孙女儿,你猜他会不会被人指着脊梁骨骂?”谢茂问。

    提及孙子孙女的区别,衣飞石觉得自己有些明白皇帝的用意了,不过,他还是不理解。

    他一直觉得皇帝对妇人的态度比较奇怪,皇帝肯提拔龙幼株任事,扶黎簪云入上书房,应该是很尊重妇人了吧?可皇帝又打过龙幼株板子。在衣飞石看来,这可不是礼遇妇人的态度。

    “臣明白陛下的意思。若卖孙女儿,世人皆习以为常,认为理所当然。若卖孙子,总也有人会想一想,贾奴此事办得不好。”衣飞石太厌恶贾仁善了,当着皇帝的面就骂他“贾奴”。

    这世道子孙都是私有物,哪怕皇帝下旨不许卖良为贱,若长辈打着婚嫁的名义换取财帛,官衙是管不了的。孙女儿可以卖,孙子当然也可以卖。所不同的是,多数人都卖孙女儿,少数人卖孙子。

    孙女儿被卖了,世人顶多在茶余饭后说个八卦假惺惺地叹声可怜命不好。

    若是有人卖了孙子,总会有人戳着他的脊梁骨骂,丧天德的,好好儿的孙儿都卖断根了。

    那边贾仁善已经风急火燎地催着孙女儿梳妆打扮出来了,春寒料峭的日子,逼着才十三岁的贾姑娘穿着一袭飘飘欲仙的夏裙,头上戴着不知是谁的银簪子,月光下,银簪熠熠生辉,少女青稚的脸庞清秀可人,却带着一缕惊慌失措的惶恐与娇羞。

    这是一朵还未彻底绽放的花骨朵,她不知道自己被祖父许了一个怎样残酷的命运。

    衣飞石轻轻抬着窗板,与谢茂一齐往外看。

    “若换了今日在湖边遇见的韩二娘,你猜她肯不肯予人做外室,充作孕子的物件儿,让人用过就丢?”谢茂凑近衣飞石身边,搂着他,在耳畔低声问。

    衣飞石沉默片刻,说:“不会?”

    “若将刚才朱雨与贾仁善谈妥的一切告诉外边的小姑娘,你觉得会如何?”谢茂问。

    衣飞石生怕皇帝又出昏招,忙抱住谢茂腰身,阻止道:“别!”

    谢茂含笑看他。

    看着他紧紧抱着自己的手。

    他们都知道把真相告诉贾姑娘是什么结局。正是因为知道,衣飞石才会如此急切。

    ——十三岁的小姑娘,被父祖养在房中,几乎不见天日的小姑娘,她能够怎么办?她没有反抗的能力,没有反抗的勇气,最重要的是,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反抗。

    她只能认命。

    她或许也会害怕,也会彷徨,在屋里以泪洗面,可是,最终,她还是要认命。

    “小衣,朕不止是为你立嗣女。”

    谢茂开始低声忽悠,“朕也是为了天下妇人立嗣女。”

    “若女儿与儿子一样拥有了继承权,男人能做的一切,女人都能做,这个世道还会是这样吗?”

    衣飞石被震得有些晕,下意识地反驳道:“天地有分,男女有别,男人和女人能做的一切原本就不一样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觉得这个世道对吗?”

    “韩二娘辛苦挣钱养家,江大强弄上小寡妇苛待子女,韩二娘也不敢和离。”

    “好端端一个小姑娘,三千两银子就被买断一条命,除了认命出嫁,没有他路可走。”

    “咱们的妹妹宝珍公主,被裴氏恶徒杀死在闺阁之中,就因她以妻告夫,就有一帮子臭不可闻的腐儒认为她死得活该——”

    “这对吗?”

    衣飞石知道,这当然不对。可是,这世道就是这样的啊!

    他混乱地想起许多年没见的母亲马氏,那个从来厌恶折磨他,从来不对他好的“母亲”。他本该恨她的,可是,渐渐地,他对马氏没了期待,也就失去了情绪,偶然想起来的,只有一丝淡淡的唏嘘。

    尤其是他和皇帝相伴二十一年,感情日益深厚,他越了解夫夫恩爱是怎样的滋味,就越唏嘘于父母之间虚伪的关系。

    马氏困在妇道里挣脱不出,面上高傲无比,内心遍体鳞伤。她是受害者。

    同时,她也用孝道把衣飞石困在其中,把衣飞石伤得遍体鳞伤,她又是加害者。

    抛开三纲,单纯去说男女平等,在衣飞石看来是不可思议的。男女一样了,父子岂非也要一样?君臣难道也是一样?天就是天,地就是地,君就是君,臣就是臣,做儿子的要服从父亲,做妻子的要服从丈夫,不照着这个规矩来,一切不都乱套了吗?

    谢茂也懵了。

    他是万万没想到,两句话先把小衣整迷糊了?

    “你先回答朕。这世道对不对?”谢茂拍拍他震惊的脸,问道。

    “臣以为……”

    衣飞石想说不对。可是,这个回答违反了他遵循了近四十年的纲常系统。

    想想衣琉璃,想想太后,衣飞石把自己身边所有亲近的女人都想了一遍,他觉得,如果要用妇道把他认识的女人都约束起来,要他站在纲常的角度去指责所有“不守妇道”的女人,他做不到。

    他觉得衣琉璃做的对。

    他觉得太后就应该高高在上,被所有人尊敬、讨好。

    他甚至在想,为什么就没有一个想得开的好男人肯娶赵云霞,让她在成亲之后,也可以继续在太医署行医当差呢?

    “臣以为……”衣飞石艰难地说,“这世道也不完全是错的……”

    谢茂惊讶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“比如臣。”

    “君为臣纲。”

    衣飞石说完之后,又小声地比划了一下,“夫为妻纲。”

    谢茂差点喷出来。

    这会儿承认你是朕老婆了?朕给你老婆权益的时候,你拒不承认。现在讲什么狗屁夫为妻纲的时候,你倒是蹦达得欢快!

    “但是臣认为陛下顾虑的也很有道理。君不明则臣不忠,君视臣如草芥,则臣视君如寇仇。世人却不许夫不贤则妻不贞。同样是纲常道理,岂能如此不同?”

    那是因为当皇帝的只有一个,当丈夫则却占了全天下的一半。谢茂继续听衣飞石说。

    “所以,臣认为陛下应该让丈夫也有七出之条。”

    “妇人一旦出嫁,就应该遵守妇道,服从丈夫。但是,如果丈夫犯了七出之条,妇人也可以把丈夫休出门去。”

    谢茂斜睨不语。你这想法和太后还挺相似。

    衣飞石也反应过来,自己想的一切不都是太后的套路吗?

    又见皇帝瞥着自己不说话,他才连忙跪下,说道:“臣与旁人不同。陛下是臣夫主,也是臣的陛下,臣说的都是别个妇人夫妻间的事。陛下,臣不敢……”休你。

    “朕要不是皇帝,就得被你休了?”谢茂皮笑肉不笑地问道。

    “臣不敢。”

    “‘我’要不是皇帝,就得被你休了?”

    “……陛下。”衣飞石哀求道。

    “那你倒是跟为夫说一说,这七出之条,朕犯了哪一条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顺父母?”

    “陛下……”

    “无子。”谢茂肯定地说。

    衣飞石也不明白为什么好好儿地说妇人的话题,却把自己给搅和了进去。皇帝明显就是胡搅蛮缠。他求了两句皇帝都不肯饶恕,他也有些急了:“臣也无子。陛下先休了我!”

    谢茂见他真的急了才失笑,说道:“你说的没错。不过,朕还是有个问题想问你。”

    衣飞石洗耳恭听。

    “你起不起来?”谢茂半天才问。

    衣飞石被噎得脸都青了,木着脸站起来。

    “朕可以规定夫妇共行七出之条,叫丈夫可以休妻,妇人可以休夫。问题是,你凭什么保证在丈夫犯了七出之条时,妇人就敢休夫呢?”谢茂问。

    衣飞石没想过这个问题。

    他认识的妇人都很生猛,一旦皇帝颁旨更改律法,皇帝就是她们的倚仗。

    可是,现实是,大多数妇人都和韩二娘、贾姑娘一样,只能选择认命。

    若说贾姑娘弱质女流,既无心志也无能力,离开父祖连吃饭都成问题,那韩二娘呢?她能自己挣钱,不止养自己,还能养活全家。可是,和离之法古已有之,她为什么还是养着那个搞姘头的丈夫,宁可自己过着苦哈哈的日子,也要供养丈夫吃香的喝辣的,打死不和离?

    因为,她们从小就知道,生子弄璋,生女弄瓦。男人天生就比女人金贵。

    “小衣,是你选择了朕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,你心甘情愿效忠,心甘情愿服从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君为臣纲,夫为妻纲,与旁人不能相比。”

    因为,一旦你认为朕不是你的圣君了,忠诚就消失了。一旦你认为朕不值得你喜欢了,服从也消失了。你随时可以退出,因为你有此心智,有此能力。可是,天底下大多数妇人,不能识字,无人教授道理,浑浑噩噩地长大,懵懵懂懂地嫁人生子,含着苦水充作养料,苟且地活了一辈子。

    “纲常于你,是道理。于多数人,是枷锁。”

    “朕自登基以来,布局天下,筹谋六千个日日夜夜,正是为了解开这一道枷锁。”

    “朕自然也有私心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,朕要立一个与你血亲的孩子承嗣帝位。”

    “小衣,你要明白朕。朕所做的一切,乃是为了天下所有受苦而无力挣扎的妇人,不单单是为了你——你要和从前一样,全力襄助朕,辅佐朕,替朕做好这最后一件事。”

    谢茂说着说着自己都相信了。

    考虑衣飞石身后事之前,谢茂从未想过真正为嗣女铺平道路,也从未想过搞妇女解放。

    因为,他很清楚,这件事并非人力所能企及。起码不是凭借一个人的力量就能完成的。“人亡政息”四个字看上去很平淡,只有熟读历史的人,才知道这四个字何等苍凉可悲。哪怕他是皇帝,他能做的一切也极其有限,因为,他活不了一千年,一万年。

    衣飞石看着他。

    谢茂笑了笑,说:“朕明白你的想法。此事何其难也。”

    相比起皇帝今日所描述的一切,衣飞石觉得,立嗣女算什么?根本就不算个事儿了。修礼而已,搞定满朝大臣而已,搞定谢氏宗室而已。

    “小衣,你可曾见过万岁的皇帝?”

    “往前数数千年。周八百年国祚,汉四百年,唐不足三百年。”

    “皇帝要死,王朝会灭。”

    “做一件事,又岂能指望它一劳永逸,千万年不朽不变?”

    “朕立嗣女,朕废夫妻纲常,幸运些能庇佑天下妇人百年安乐,若不幸……”谢茂看着衣飞石的双眼,很容易就说出诀别之语,“二十年后,听事司化为齑粉,新帝再修大谢律。”

    “那又如何呢?”

    “因为世上没有不灭的王朝,朕就把皇位拱手相让天昌帝,不收故陈疆土?”

    “岂有这样的道理!”

    朕管不了千秋万世,朕只管今生今世。

    ——谢茂在忽悠衣飞石的同时,发现自己好像也跟着瘸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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